DIALOGUE008Adonian Chan陳濬人
Enriching Our Ebbing Cityscape with the Exuberant Splendour of Typeface 摭文字之華拓我城之美
- Interviewed by Hoi
- Edited by Micah + Hilary
- Photos by Matthew
- KN = KONGNER
- AC = Adonian Chan
魏碑體,原指南北朝時期北朝的碑刻作品字體。一直只見於碑版石刻之上,直至到了清朝的碑學運動才受到重視。書畫暨碑學家趙之謙作為這場運動至關重要的推動者,以筆墨重新演繹魏碑體。他改良了字體於紙張上的點畫,同時又保留了魏碑雄厚的氣魄。將魏碑體置於新媒介,將其繼續流傳於世。 研究北魏體演變十餘年的香港字體設計師 陳濬人 Adonian,一直以設計師的視點仔細地觀察城市的變化。醉心視覺文化的他,洞察到日常所見之事物與身份建構的關係千絲萬縷,本著對文字和自身城市的熱愛,走訪上世紀遍佈香港城市街道的招牌和日常生活的應用實例。Adonian 以數位化的方式將北魏體革新,結合南北朝魏碑、清代書法家趙之謙、香港眾多北魏書法家的精髓,創作出「香港北魏真書體」,好讓香港字體的故事延續下去。 這次,我們登門拜訪 Adonian 的居所,了解他在香港作設計師的日常與設計對他的意義,他又是如何從其他興趣中得到設計的靈感,以字體設計回應時代。
KN 嗨,Adonian。認識了你一段時間,但今次也是第一次來到你家,真的是打攪晒。
AC 不會啦,客氣客氣。
KN 你的狗狗也過來跟我坐在一起呢(笑)。
AC 對啊,就算沒人坐那裡,牠也會坐在那裡。
KN 牠叫什麼名字?
AC 牠叫 Domo,本來是我老婆(Yuki Lovey)的寵物。她本身在大埔林村住,婚後就搬過來跟我住,然後 Domo 也跟了她一起過來。本來其實沒有計劃 Domo 會在這裡住,但一住就住咗幾年。
KN 不過老實說,除了有住可愛的 Domo 外,你的家的佈置很有設計師的感覺。感覺上很多東西都有一段故事在背後。
AC 也可以這樣說。不過最近比較忙,都沒有時間整理一下房子,希望你們不要見怪。
KN 當然不會,經已比我們 Studio 整潔不知幾多倍了(笑)。你最近應該都在忙北魏真書體眾籌的事?
AC 對,最近幾個月全職處理眾籌的事,真的是百分之一百的日程都與北魏真書眾籌有關。
KN 我見眾籌的反應非常熱烈,接下來你應該會為設計和製作字體而忙碌吧。
AC 對。
KN 那你會如何整理忙碌的工作日程?因為我都知道你有好多不同角色,例如是設計師和樂隊成員,應該會有好多不同類型的日程吧。
AC 以前會寫 Schedule。我會整一些 Checkbox,譬如是練鼓、做字、開會、做運動等等,類似這樣一個個的 Checkbox。因為我本身是一個很沒有紀律的人,因此需要 Mark 住自己的 Schedule,但實際上做到日程表上的一半已經好好。我發覺有 Schedule 會好好多,至少確保每一日都做有少少嘢。
KN 至少絕對不會浪費了一整天。
AC 對啊。我以前曾經想過一日做一件事情,全日都只做那件事情,但後來發現這個方法不太可行。現在就變成寧願每一日都抽一個小時做一件事情,慢慢發現這種累積式方向來完成一件事的效果不錯。
KN 那除了工作以外,你有沒有一些特別的生活習慣?
AC 我想應該是運動吧!最近比較多做運動,因為覺得自己年紀開始大(笑)。以前真的不喜歡做運動,但我現在一個禮拜會跑三次步。不過因為我的膝蓋不太好,所以我主要都是去健身房跑。而通常做完運動就會在附近吃飯,吃完飯就回來開始工作。之前未開始眾籌的時候,我早上都會練鼓,因為在附近住的人大部分早上都要上班,當比較少人時,我就可以在家裡練鼓,然後才吃飯。吃完飯後就會開始做設計相關的事情。
KN 你提到你會練鼓,而我都知道你是樂隊 tfvsjs 的成員。樂隊的練習再加上你剛才說自己會另外練鼓,你平日在時間分配上,樂隊相關的事情會否佔你好多時間?
AC 以前會,不過現在隊 Band 算是解散了。以前樂隊重有 Tour 和演出的時候就真的要花好多時間,那時候可能一天要用上八個小時來練習,夾 Band 四個小時,自己練習又四個小時。但其實都是有表演或者 Tour 的時候才會花這麼多時間。如果沒有 Tour 或者 Show 的時候,就盡量分配可能每日做一兩個小時音樂相關的事情,跟住另外幾個小時就做設計。
KN 但我一直以為你比較喜歡彈結他,因為畢竟你在樂隊裏擔任的是結他手。
AC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好中意打鼓,但樂隊裏已經有兩個鼓手,所以就不需要我打鼓了。而當沒有繼續玩樂隊後,我就 Pick up 返打鼓這件事。其實我由 2019 年開始就沒有碰過結他了,現在主要都是打鼓。
KN 原來如此。比起其他樂器,為何你會特別喜歡打鼓呢?
AC 因為我認為鼓是一種可以成個人郁的樂器。好少樂器可以讓成個人參與到音樂中,而我幾中意打鼓有這個特點。
KN 聽你這樣說,你似乎是一開始就中意打鼓,而非後來才發現自己中意打鼓?
AC 沒錯。我本來就很喜歡打鼓,但後來要作曲,而打鼓不能作曲,再加上樂隊的原因,所以我才開始彈結他。說起彈結他,我可以分享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KN 請說(笑)。
AC 由我的第一支結他,去到我現在那支 TF Tour,再去到我前一陣子在西九文化區 FreeSpace Jazz Fest 玩的樂器,都是由我某位朋友製造出來的。
KN 竟然是朋友替你度身訂造樂器?
AC 對啊,因為之前我想同支結他有一個獨一無二的 Connection,但如果單單是買回來的話,好難會有這種連結。當然買新物品的感覺我都好中意,但如果結他上的 Spec 是按住自己要求去做,甚至連舊木頭都知道是從哪裏來的話,我認為整個人與結他之間的 Connection 零舍不一樣。於是,我就請一位製作樂器的朋友替我度身訂造。他叫 Chek Lam(吳澤霖)。我成日都好想捧紅佢,因為我覺得他好有才華。
KN 我上次在你策展的 Detour 2021 設計節有看到過 Chek Lam 的作品,他的確做得很好。而我深信他為你度身訂造的樂器,應該會比起常規的樂器能給予你有更大自由度吧?衍生出的玩法也更多樣,而這就是 Tailor-made 的魅力(笑)。
AC 無錯,我最近嘗試了一個打鼓,一個玩音樂的新模式。我剛才提及的 Jazz Fest,我是玩 Experimental Lab 的部分,但我的玩法是自己做一些樂器出來。這些樂器是 Inspired by 結他,但又不完全是結他,慢慢就變了一個 Hybrid。有一部分是結他,而另一部分卻是鼓的特質,但又跟平時打鼓有些不同。
KN 聽起來是保留了兩種樂器的特點,同時在混合的過程中帶點創新的想法。
AC 我也覺得自己是有這種傾向的,喜歡 Mixture,或者是新舊融合的風格。我就連家裡的裝修和設計風格都是一個 Mixture。
KN 以往已經有聽聞過你屋企的設計好特別,好靚。今日終於有機會到訪,靚到好似示範單位的陳列室,非常吸引。你本身對居住環境有特別的要求,所以有意設計成這種風格嗎?
AC 不是有什麼特別要求的,因為這裡的風格其實有個好大的轉捩點。我十年前好鍾意 Vintage 的感覺,家裡百分之八十都係那種感覺的傢俬,大部分都是從附近鄰居中接手的。這些傢俬的設計起碼有成五十年以上了,有些重老啲,但現在依然會覺得這些傢俬的設計好 Modern。以前那段時間的設計著重精簡,但又極之 Funtional。我們現在就會明白原來最精簡的設計產生出來的美感是好 Long-lasting。
KN 以往的設計十分著重 Long-lasting,最好可以長長久久的使用下去。
AC 對啊,我好中意這一點。又例如你見我住在唐樓,而事實上我也保留了一些舊式窗,因為我想令人能夠一睇到就知道這裡是香港。我拉開窗簾讓你看看。
KN 原來如此!這種舊式窗花的確好容易認。
AC 不過這一種窗在功能上來說是有潛在問題,因為它夾玻璃的方法好危險,好容易跌落街。所以,我一般都不太會開這些窗,但我依然都想嘗試盡量去保留。同樣地,你見到這些比較舊式的牆,其實是想保留本身屬於這個空間的氣息。然後再撞一些好 Modern 的傢俬落去。除了剛才提到的舊傢俬,其實都有來自德國或意大利的一些比較新的傢俬,另外有些是一位非常年輕的設計師 Mario Tsai(蔡烈超)的作品。亦有一部分是自己設計,自己親手做的。自己一路以來都好鍾意傢俬,也經常買傢俬,所以枱啊凳啊之類都會嘗試下自己設計。融合起來慢慢就變了今日這個 Mixture 的模樣。
KN 本來只看你的室內設計都比較難聯繫到唐樓,但一看到這些部分便馬上明白你的用意。保留唐樓原有的建築特點,然後配以不同設計風格的傢俬,甚至會自己設計,真的好厲害。設計傢俬都是你其中一個興趣嗎?
AC 其實是一個好大的興趣,所以才會嘗試自己設計。同埋我之前都有 Project 是關於傢俬設計。而且我好都好中意建築,所以一有機會做相關的項目和事情就一定會即刻去做。
KN 我完全感受到你是有多愛做設計(笑)。那麼撇除你剛才提及過的音樂與設計,你還有沒有其他興趣?
AC 如果這樣說的話,就是盆景了。不過最近只顧著「北魏真書體」眾籌的事情,真的太忙了,未有時間深入了解。但我會希望未來能夠花好多時間去做盆景,因為盆景有好多故仔可以講,當中亦有好多涵義。盆景不只是植物這麼簡單,而是在探討人生。這是我在未來會想深入了解的東西。
KN 那麼看來,基本上你由起身到瞓覺,所有圍繞你的東西都是你的愛好(笑)。
AC 對,有時興奮得滯連睡覺前都在想,但有時都會覺得可能自己有個缺點,就是太多興趣。什麼都只做一點點,真的會嘥太多時間,所以而家我就發覺自己要專注返少少。不過多興趣的好處就是不會悶,壞處就是無法 Focus。
KN 那你有沒有試過從你的一大堆興趣裡面找到一些靈感是能夠啟發到你的設計工作?
AC 老實說,我曾經有懷疑過自己這麼多興趣是否會浪費時間,但慢慢又看到當中的 Linkage,而且我也發現不少設計師都有類似的生活方式。其中一個我幾中意的設計師叫 Harry Bertoia,他主要做傢俬設計,同時也是做 Sound Installation 的設計師。如果了解過他的作品,你會發現他在兩個範疇所運用的其實是同一個 Language,都是金屬類型的物料。好多設計師都會做不同範疇的設計,都會有好多共通點。
KN 我記得你有提及過打鼓和設計字體的概念好相似,可以用同一個思維理解兩者。
AC 無錯,打鼓的空間和做字所需要的空間好相似。在樂隊玩音樂的時候,因為那時候自己好鍾意一些好 Mechanical,所有細節準到爆的東西,所以好注重機械感。但原來有機械感的時候,就會失去了人的感覺。後來我就發現這一點跟字體好相似。做字時,我們好注重負空間,即是筆劃與筆劃之間的空間。如果筆劃之間的空間是好平均的話,我們就會形容這個字為做得好。但如果這些空間是百分之一百一樣,像是用數學算式計出來的話,反而就會顯得好呆板,就像 tfvsjs 的歌一樣(笑)。所以,現在流行的鼓聲是 J Dilla 那種有點兒 Drag 的打法,個 Snare 會慢少少,就像是有點不穩。我們之所以會覺得這種情況,或者打鼓的方式好正,就是因為打鼓好人性化。人就是這樣,你不可能每一步都是均等的。所以,當每個音之間的空間不一樣時,就會有一種人性化的感覺。套回做字也是同樣的道理。當筆劃和筆劃之間空間差不多。但又有一點兒不一樣時,整個感覺就會更加活。這是一個挺有趣的共通點。
KN 我也覺得當一件事情太工整反而不是好符合人的感覺,因為人始終不是電腦,無辦法精準地判斷不同距離,不論是音樂節奏的距離,還是視覺上筆劃之間的距離。
AC 對啊,人類是自從工業革命,或者有電腦之後,才開始可以準確地收集到不同數據,然後我們才嘗試將它們排列得十分工整。但其實人類以往都一直是靠五感,或者係做一些 Tools 去量度不同事物,而我們的五官是無可能做到如電腦般精準。當然你可以話呢啲唔工整就係 Error 啦,但人是比較傾向中意些不太 Mechanics 、不太準確的東西。當然我不排除現今世代的人,一出世就已經接觸好多電子科技產品,接觸這麼多工整的東西,幾十年之後可能會發展出另一種美感,一種好 Mechanics,一種好工整的美感。
KN 這種不太工整的美學是源於我們作為人本身的特性,感覺這裡討論的問題與你之前負責策展的 Detour 2021「有冇用」展覽有關。因為你剛才就解釋了不太工整的設計不等於比較差的設計,而在展覽你就嘗試提出一個問題,沒有用的設計是否就等於沒有意義。
AC 可以這樣說。其實這個設計展會用「有冇用」作為主題是因為我們經常在香港聽到有人提出這個問。譬如你學陶瓷別人就會說「有冇用㗎」或是「你讀藝術有冇用㗎」。其實這些問題都幾有趣,因為對於香港人來說,「有冇用」是一種價值判斷,而某部份人判斷「有冇用」的基準是這件事情能否 Generate 到金錢或者收入。而同樣地,我們都成日以為設計是一種好 Funtional 的工具,設計出來的東西一定有實際用途。但事實上設計一定不只是工具這麼簡單。甚至去到現今世代,設計和藝術之間的界線是越來越模糊。除了提供不同想像外,設計甚至開始變成一個問問題的方法。
KN 可能香港普遍大眾都不太清楚設計師的工作,認為設計就是整 Logo 啊做產品的包裝設計之類,或者不太明白設計是何物。
AC 的確會有種情況。不過若然你問我設計是什麼,我現在的答案可能與以往的也有點不同。設計這個詞語好難定義,因為設計是不斷地 Evolve 當中。你剛才提到有些人對於設計的印象是做 Logo 與做包裝。其實這的確是設計一開始嘅用途:設計一些具體的設置,譬如是與顏色、形狀和空間有關的事物。但隨著科技發展,以及大家對設計的想像越來越豐富,慢慢發現設計可以是一種 Experience,甚至可以做到 Content。以 Brand Identity為例,設計不一定是負責包裝的部分,反而是倒轉整件事去找出屬於該品牌的 Essence,然後通過設計帶出個 Essence。這才是現今的設計更加需要做到的事情。有一個好好的例子就是 Apple。Apple 所生產的一定不是技術上最好的電腦及電子產品,但 Apple 確實是完全以設計師的角度去想像消費者會如何使用自家生產的產品。由踏進 Apple Store的一刻到完成付款,整個流程都好流暢。舖頭裡面沒有 Cashier,產品的包裝也好 Sleek,產品的使用也是好 Sleek 。所以 Apple 就通過設計,可能是舖面的設計或產品的設計等等,創造了一個新的 Experience。
KN 按照你的說法,通過新的設計,其實也可以打破對設計原有的想像和框架。
AC 對。其實世上有好多框架都是設計師做出來的。當然這些框架不是某一個特定的設計師做出來,而是一代一代設計師的經驗所累積起來的。有時框架可以令到某些事情更加有效率,但壞處是當我們對某件事物的固有框架太過固化的時候,我們就會被 Shape 了,所以有時我們都要由另一個角度去重新觀察不同事物。我在 Jazz fest 重新設計樂器就是想表達這個意思。結他原有的設計本來就形塑了你玩這件樂器的方法,「你彈 Scale 就係咁樣彈架啦」或者「你彈 Cord 就會有嗰個聲架啦」。於是,當你明白結他的設計後,然後重新整一個新樂器時,玩法和聲音自然可以不同。我想這種概念可以套用在好多層面,所有事物可以重新用一個新的角度思考。
KN 比起以往具象化,或者實際上可以使用的作品,現在的設計更加注重背後所代表的意識,或通過某個設計而帶出來的訊息。就如你設計新的樂器時,同時也鼓勵了其他人嘗試理解樂器原有的設計,甚至以另一個角度思考如何在原有的樂器上發展出其他玩法。
AC 就如我剛才所講,在這個世代,設計和藝術之間的界線是越來越模糊,設計也開始變成一個問問題的方法。現時,設計師設計出來的東西未必可以解決到一些具體的問題,但他可以提出一些問題。而若然這一種設計是負責提問的話,其實這類設計可以是無實際用處架嘛,但是否就代表它「冇用」呢。當然不是,因為它引發到你思考一些更加深層次的問題。而識得問問題是一個好重要的行為。
KN 所以通過剛才提到「有冇用」的展覽也算是提出了這個問題,同時亦向不熟悉設計的大眾解釋了設計的作用。
AC Detour 的展覽與一般設計展不同。傳統的設計展其實是一個 Trade show,一些設計師或者品牌做不同設計出來展示,希望有人睇中,然後就會買。而 Detour 是沒有購買環節。我認為 Detour 的角色不只是簡單地展示一些設計,而是應該要反映出設計師的想法。平時設計師在商業上的設計已經做好多有關 Service 的項目,但當他們不需要去 Fulfill 客人的要求時,他們又會有什麼問題想問呢?我們就想透過這個機會,可以設立一個場景去讓大家問這些問題。而且當時我們好刻意地 Jam 一些不是設計師的人,例如阿卓(胡卓斌)就 Jam 四哥(李康廷),Chek Lam 就 Jam 一位語言學家,合共有四個組合。我認為這種配搭是設計的應有模式,因為設計師無可能識晒所有嘢。我們只是設計方面的專業,但當要去解決其他領域的問題時,必定要跟其他人合作才可行。
KN 我想大眾能體驗過他們從來未體驗過的事物時,就會明白你想表達的意思。除了廣義上的設計,你亦一直思考什麼才是香港的設計。而我想這個問題就像問香港人,什麼是香港文化一樣,很多人也不懂得具體地回答。
AC 正如你所說的一樣,什麼才是香港的設計,這個問題很難答。即使作為設計師,我也沒有一個確切的答案,亦不想提供答案,因為會很容易會被別人 Challenge(笑)。但可以肯定的是,我們經常做設計,或者看其他行家做設計的時候,其實大多做得好的,很多時都只是模仿別人的風格,就像是我曾經也很喜歡日本和瑞士的風格。又例如當我們排版要包含中英文的時候,也是很習慣把中文縮小,英文放大。當大家看到一些好看的設計時也會說「因為沒有中文字,所以變得好看」。但其實不應該是這樣,無奈普遍人的既定印象就是這樣。
KN 其實西方國家欣賞中文字的人不少,當然穿印有中文字的衣服和紋身紋中文詞語是比較有趣的例子,但我相信中文字必定有其獨特的美學。若然不是中文字本身外型上的問題,那你認為你剛剛提到的問題是由什麼原因引致?
AC 我會覺得其實是 Product 亦即是字體設計的問題。當然我也認同中文字體很好,問題是我們市面上現有的中文字體未能表達出那種美感,也無法反映到一個地方的設計風格,所以就出現以上的情況。我一直都希望用字的角度出發,證明中文字也可以很美,可以很深入。而且好 Flexible,潮也可以,具人文氣息也可以。同時,透過字體設計表達出香港的特點,包括我們的歷史、美學,尤其當現在全世界越來越相似,走向越來越單一的方向。
KN 所以就會出現「北魏真書體」這個 Project 吧。我記得早幾年 One Bite Design Studio 邀請了幾位設計師重新設計消防局的字樣,北魏真書也是其中一款字體。
AC 對啊,閘門上「消防局」這個詞語就運用了北魏真書體。
KN 除了北魏真書體,我記得當時還有另外四款字體。
AC 無錯,那個 Project 阿卓也有份參與。頗有趣的是,那個 Project 就是讓我們幾位設計師重新設計一些平常日常都會見到的物品。設計就應如此,從日常生活的不同層面中呈現。最正就係日常可能你成日都行過,但你依然無留意到,這些就是日常的設計。我深信,設計和生活是息息相關的。
KN 如果無留意開本來的字體,的確比較難發現當中的不同。即使對比起來,兩者的分別好大。當時你是希望大家會留意到,還是越留意唔到越好?
AC 視乎情況,兩種狀況都可以是好的,因為字體有不同的作用。例如當你要讀一本幾萬字的書時,你不會希望被某種字體吸引,因為你要吸收每個字內裡所傳遞的資訊。但有些情況譬如是日常生活中的招牌,字的形態就要好突出。因為你要首先望到隻字,才會留意到該品牌。有時候我們做字體設計,就是為了做到這種效果。
KN 所以為了配合某一種特定的用途,運用的字體自然就會有不同的特徵嗎?
AC 無錯,字體最直接的價值就是有關功能性的,好多時設計都是這樣。在不同情況,不同場合會有不同的功能。例如閱讀時需要睇幾萬字都不覺得疲倦,或者有種名為 Universal Design 的設計,可能是一些藥物包裝的設計,就需要讓長者或者弱視人士都能夠清晰閱讀,那是另一種功能。甚至在不同場合,譬如婚禮啊、喪禮啊或者漫畫,他們不會 Supposed 只用同一種字體,因為傳遞出來的感覺未必適合。所以,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種不同的字,就是因為按照不同場合的需要而表現出不同的感覺。
KN 除了功能性,你剛才亦有提到其實字體可以反映到香港的特點,甚至建構出香港獨特的設計風格。換句話說,字體某程度上是可以代表香港這個地方,也與這裡的人連繫起來。
AC 嗯,我認為這是字體的第二層價值。字體內裡包含了好多故事,但這些故事未必能夠單單透過某一個字直接傳遞,而是需要透過研究去講返整個故事出來,這就是我創作北魏真書體的出發點。北魏真書體某程度都是在訴說香港某段時間的故事,有一個敘事在其中。而好有趣地,這個故事有好多人都有共鳴,這就是透過字體以獲得的 Connection。
KN 建構族群身份認同的過程中,我們就需要這些會產生 Connection 的事物去連結有相同身份認同的人,也透過這些 Connection 肯定自己和對方的關係。
AC 無錯,這種 Connection 是好重要的,一定要有事物能夠 Connect 到族群。就如我會覺得香港社會要連結各界,不可以一味靠 Mirror。可能現在香港某程度上的身份認同是 Mirror Fans,這樣都有好處嘅,至少有某些事物可以 Connect 到。但我不太喜歡偶像文化,因為他所投射出的是一種虛假的形象和希望。簡單來說,整件事沒有什麼創造力,只是浪費時間。不過這樣似乎講得有點遠了。
KN 不要緊,我也認同你的講法(笑)。
AC 言歸正傳,我覺得北魏體風格的字體有一個好處,就是這種風格在香港都有好多人見過,可能是街道上的招牌,可能是日用品上的文字。倘若大家都會對這種字體有印象的話,我就認為這是一個十分好的連結方法。大家現在可能四散在各地,但如果有一種字體是大家都能想像到自己與這個字體的故事,有連結的話,這樣便會產生 Bonding。然後就是關於身份的問題。身份其實是一種 Anchor 來的,我相信每個人都需要。因為無論如何我們大概都要知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位於一個什麼位置,而這個位置是有種穩定的作用。我認為這種穩定的作用對一個人來說十分重要,當然你也可以話我們這個世代可以像游牧民族一般,只要你有部電腦,或者有錢就可以買機票周圍飛去不同地方工作或生活,好 Flexible。
KN 不過我想這應該不是大部分香港人的情況,甚至我始終認為人作為群體動物是需要有歸屬感,可能是對於某個地方、某個身份或者某個特定群體,才會有的安全感,或是一種安定的感覺。
AC 我也認為普遍人都想有個安身之所,或者有一個可以被稱作「家」的地方和一種穩定的狀況。而他們可能覺得這個穩定的地方是可以永恆不變的。雖然事實上香港在不斷地改變,但作為香港人總會希望有些東西是可以永恆不變的。雖然我不太清楚為什麼會有這種渴望,亦未知道如何去探究,但我覺得從一種字體的具體功能,以至到一段歷史,再去到一個連結,而最後這種連結是訴說一個身份或者關於一個 Anchor、一種安定感。因此從這個字體可以帶出好多題目,我就覺得幾有趣。
KN 你本身就在尋找這種能夠產生 Connection 和帶來安定感的事物,還是從「字」這個媒介開始深思,然後想到「字體」這一個切入點?
AC 當初沒有一個明確的起點,整件事是慢慢醞釀出來的。人就是這樣,沒有生過病,就不知道自己身體是強壯。有些東西不拆的話,人是不會好好去珍惜。當有些東西慢慢消失,人便會想去理解。然後透過理解,你又會學懂尊重。當學懂尊重之後,就會慢慢懂得欣賞。而當我開始懂得欣賞的時候,我便會從設計師的角度去思考。不只是保育的問題,而是希望透過重新設計,把這種字體帶回我們日常生活之中,就是這個過程慢慢想到剛剛所說的不同層次。
KN 的確,若非近年來我們熟悉的事物慢慢消逝,大家都未必會主動了解那些曾經是理所當然的細節。就好比招牌的字體一樣,因為留意到不熟悉的字體,才開始認為過去的字體不應該被取代。
AC 我經常聽到其他人說:「嘩,為什麼這裏那麼漂亮?很不像香港。」這種想法反映了我們過往對香港的印象就是很沒美感。我真的很無奈,不明白為何每個人都會這麼想。香港明明有很多有質素的東西,為何大家不會找或是找不到呢?所以我曾經覺得 Covid 是一個很好的機會,讓大家困在香港。而只要大家願意花時間,或者被迫花時間的話,也可以在香港發掘出一些有質素的東西。
KN 這些有質素的東西其實一直都在,只差我們有沒有主動發掘。或者當有人說「很不像香港」的時候,背後亦代表著香港人其實對香港的城市面貌有一種熟悉的既定印象,未必如你所說一定是差的,也可能是我們從來無欣賞過它們的美。直到他們逐漸消失,才陡然發現一個時代快將過去。就正如你提及過北魏體代表了四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的香港一樣。
AC 的而且確字體可以代表某一個時代,當然它需要滿足某些條件。第一是普及性。你不可以說只有一、兩個人在用,就界定他是某個時代的字體特徵。而北魏體是四十年代很常見的字體。當然我沒有數據去證明,但從過去的歷史資料中就會發現北魏體是一種很普及的字體。第二就是質素。一樣東西的普及與他的質素無關,普及的可以是一些沒用的東西。但北魏體是一樣有質素且普及的東西。至於近代有沒有一些能夠代表這個時代的字,那當然有。例如黑體絕對是一個比較近代的字體,但是相對上沒有一種字體很普及。應該這樣說,現時在香港主要是黑體和宋體比較通行,而台灣就是楷書比較普及。香港街道上普遍看到的黑體和宋體,本身是設計於內文使用,如果你強行將它放大變成標題,我覺得就不太合適。
KN 這就是字體未能配合不同場合的情況。不過我反而有興趣了解一下字體設計的過程,字體是如何被設計出來的呢?
AC 簡單來說,一種字體主要有兩個 Elements:一是筆劃設計,二是字體結構。關於筆劃設計,我們以宋體與明體為例,兩者會比較容易分辨字的起筆、行筆和收筆的三個部分。不同的字體 Supposed 這三個部分的形狀都會不一樣。如果是筆劃設計,我覺得是相對簡單,亦容易處理,而最難處理是其實字的結構。結構是指你如何安放各個筆劃在一個空間裏面。最基本的概念是中宮窄,也是說大部份筆劃在一個字的空間裏的中心位置。其實窄和闊已經代表不同地方的用字情況。例如日本字體大多數是中宮闊,但傳統華文文字的美感是喜歡窄。除了顏真卿的字會比較闊外,大部分知名的書法家的字體都是中宮窄。不過做字跟書法有一個非常不一樣的地方,就是書法寫到幾誇張也可以,相反做字就要做到每一個字用起來也是平均的,所以每個字的結構和所有字排列起來的和諧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也是我創作「北魏真書體」時最難處理的一部分。
KN 單單處理一隻字已經相當複雜,而設計一款電腦的中文字體,起碼要做五、六千字才可以作日常使用,當中的工作量一定是難以想像。
AC 通常我會先做某幾類型的字去 Get 字體的比例和感覺。例如有一個很清晰的中心線,如「中」字或「東」字,或者有很多橫捺的字體時,如「鷹」字。透過這些字大概 Feel 到整套字體的感覺,然後就會順著一個 Character set 做,大約有五千四百零一個字。當然會先做一些一個字裏面步驟重覆使用率比較多的字。因為你大約能知道那個比例是多少,例如:「亻」與「糹」字旁,有很多字也是這些部首,如果先做這些字就可以處理不少字了。而一些奇怪或永遠都用不到的字就會放到最後,因為在二十年裏面,沒有人會用到,所以不知道做出來有什麼用意。當然如果有人找我做 Brand 需要用上「北魏真書體」,我也會做給他。
KN 但我很好奇你是如何判斷這個字已經是完成的版本,抑或是你會一路做一路修改之前完成的字?
AC 這個就真的很難。對我來說,我相信我可以永遠做下去。而我做得最多 Version 的字,就是「香港」兩個字。這二字我做了十幾個 Version。至於我怎樣決定要停了或是覺得這個字差不多完成,可以去做 Production ,其實都是比較 Emotion 的出發點。因為客觀上來說,字可以永遠做得更好,但也需要一個時間點去停止修改,落實去做。我覺得現在的字對比我 2018 年所做的版本好了不少,現在的字是比較活。字不會做到呆板生硬是很重要,但其實這個 Craft 需要很長的時間去琢磨。
KN 你剛剛提到你還需要重新設計五千四百零一個字,還未算你有機會改版,重複修改的文字。一路以來你的工作量那麼多,應該很辛苦吧。
AC 對啊,長期都很掙扎,因為做的過程實在要用很多時間,是一個根本終極不合乎成本的 Project。而掙扎的位置是為什麼我要花人生裡面這麼多時間去完成這件事,不過我相信這件事很重要,當然不只是對於我,而是對這個地方來說也很重要,所以慢慢我的心態也有轉變。
KN 你覺得你在設計這個字體的過程中,經歷過最大的掙扎是什麼?
AC 我會說是我「創作」的概念。我們做設計或是做 Art 的時候,很多時候都會很強調創作者的名字和故事。但在做字的過程令我發現,很難有一種字體是百分之一百屬於某一個人的。因為那件事並不是完全由你創造出來,是很多人,甚或乎很多代人合力共同創造出來的。北魏體千幾年前就已經有人寫,然後每一代都有很多人加 Idea 落去。而在造字或者寫書法的過程中有一種很有趣的事情是臨摹。你先要 Copy 前人的風格,然後再加入自己少少的 Idea,之後才會成為一樣新的東西。所以就是經過一代又一代的 Copy,並融入自己的東西才成就新的東西,然後再有下一個人接着做下去。慢慢就覺得這是一個多人合力去做的 Project 。當然很多人經已死去,我也不認識他們,但我絕對受了他們的啟發。老實說,我剛剛說了這麼多,可能我也是看了很多資料後才知道的。你說全是我的想法嗎?當然不是,我只是從他們之中找到 Linkage。
KN 按照你的說法,其實你也是接著做下去的人。懂得手寫北魏體的人可能已經越來越少,但你把它數碼化後就能讓大家都可以用到這種字體。這是你作為設計師,運用你專業的能力和技巧為北魏體,以及香港字體向前踏出的一步。除了保留,這個 Project 更加是一種延續。在前人的經驗和想法上,你為北魏體添加了屬於這個時代的意義。
AC 我是想做到一種「原來可以咁樣做」的感覺,我會很期待在香港不同範疇,例如:食物、建築或 Fashion 能不能找到一些屬於香港的獨特風格,然後再重新設計變成一個新的東西。而當這件事變得成熟後,我們才可以輸出到外國。我們會喜歡日本的產品,就是因為他們學會將過往的傳統文化進行革新,變成一些新的東西,成為我們日常生活中也會用的物品,這就是日本最厲害的地方。但是那麼多香港人去日本旅遊,那麼喜歡日本文化,看日本動畫,買他們的產品回來,就是學不會他們的精髓。我其實最想香港可以像外國一樣,將自己的傳統文化革新。香港現時是有這樣一個缺口需要去填補。另外,我也想大家去用這個字體。我經常覺得一樣東西是需要使用才會有生命。如果只是將它放進博物館,單純的觀賞它,那永遠它也是那個狀態。如果你能日常生活用到,在不同環境用到,甚至你覺得有一個改善空間的時候,你就能重新創作一個更好的版本。我希望未來會有一個這樣的現象。
KN 我想我可以說你是從字體中找到自身與香港連繫的地方,也透過字體提醒其他希望與這個地方找到連繫的人。
AC 可以這樣說。雖然我做的是文字,但最終目標從來都不是文字,想帶出亦不是文字。而是像剛才所說,透過北魏真書體向大家提出問題:我們經常說香港本土文化、香港本土價值,但究竟是什麼?而用設計師的角度去看我們所面對的問題的時候,我們又可以創造出什麼?好像我寫了《香港北魏真書》後,我是希望可以啟發年輕的設計師去寫一些更深入的東西,不斷讓事情變得越來越好。
KN 像漣漪效應一樣,我們未必想像到自己踏出的一步會帶來什麼影響,或者如何影響到,甚至啟發到其他人。但必須肯定的是,每個微小的行動其實都有它的意義。
AC 所以這一件事不只是我做,而是每人踏出一步,由大家、這個地方的人一起去完成。就如我做的字,我認為區建公和蘇世傑也有一起做。我希望這套字體是由我們這個城市一起努力去做出來。